“为什么到瑜音社来？”周末下午，四川北路今潮八弄9号楼，上海京剧团国家一级演员王珮瑜开设的“瑜音社”里，几个家长交流起来。
四个来试听的孩子跟着老师学起动作，“从里面看不到外面”，刚开始躲在角落的家长们放心地站到教室的大片玻璃窗外，观摩起孩子们的京剧第一课。
上“京剧小科班”体验课的孩子们
在上海，周末送孩子学戏曲，逐渐成为一部分家长的选择。本周末，上海京剧院“followme京剧跟我学”时尚课堂第24期少儿班就将开课。“followme京剧跟我学”时尚课堂分成人班和少儿班，面向6岁至12岁的少儿班“名额一直比较紧俏”。上海沪剧院、上海昆剧团、上海淮剧团等也都有面向青少年的普及课程，同样受到欢迎。
针对孩子的艺术启蒙，学钢琴、小提琴等西洋乐器，是很多家长自然而然会想到的。比起走专业路线，如今，更多琴童家庭将之视为一门兴趣培养。“双减”之后，如何“填充”孩子们的课外时间，学中国传统戏曲能不能成为新的潮流？
“学的地方还是不多”
“国庆长假，在上图东馆参加京剧电影连环画《捉放曹》分享会。互动环节和‘瑜老板’交流，问了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孩子入门京剧。”这天下午，参加“瑜音社”少儿京剧教育项目“京剧小科班”试听课的是4个男孩，除了1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其他都在上幼儿园。带着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来体验的王先生笑称自己是王珮瑜的粉丝，“虽然戏听得不算多，但非常认同她推广京剧的理念”。另一个家长说，孩子看了有关京剧的绘本，喜欢五颜六色的脸谱，提出“我想学京剧”。
王珮瑜在校园推广京剧
“孩子有兴趣是最好的。”两个家长一交流，发现都住浦东。
今年1月，“瑜音社”全国首店在今潮8弄首次开门迎客。前一晚，王珮瑜给26位学生家长开会，“准备开课排班，作为京剧演员、京剧传播者，我又多了一个身份——京剧教育者。”
“今潮8弄”位于虹口区四川北路武进路口，这个百年历史建筑群是上海文旅新地标之一。“瑜音社”首店开业第二天，融合近五年“京剧进校园”经验独立研发的教育品牌“京剧小科班”就紧锣密鼓地开课了。作为“掌门人”，王珮瑜希望“京剧小科班”提供“既成体系又接地气”的京剧教育内容。
“京剧小科班”招生进行面试，试听相当于一次面试，淘汰率为30%。日常教学，除了周一休息，周二到周六都有课程开放，不间断练功。勤奋的学生每天压腿、下腰、跑圆场。王珮瑜遇到过爸爸负责接送孩子，幼儿园放学送来“小科班”，晚饭就吃家里预先准备好的盒饭。但对多数家庭来说，每天接送压力不小，假如跨区上课，难度就更大。
“瑜音社”里，“京剧小科班”的学员们练功
“能学戏的地方好像还是不太多。”几个家长交流起来。假如不是天天上课，效果没有保证，平均到每节课上的学费也比较浪费，而低龄孩子感冒、发烧，容易缺课的情况也比较多见，“要报名，要下点决心，有点纠结”。
一面是学习的热情，一面是学习的条件，或许是两者之间的落差所致，学戏曲相较于学乐器，依然“小众”。
王珮瑜在宝山龙现代艺术中心里的瑜音阁里推广青少年京剧
从学校到社会
“为什么带孩子学戏曲？”不少家长提到，孩子在幼儿园、小学接触了戏曲普及，对戏曲萌生了兴趣，有了找更专业场所深入学习的需求。
“戏曲从娃娃抓起”，多年来，“戏曲进校园”已然成为上海各大戏曲院团的“标配”项目。
年，上海京剧院专门成立业余艺术学校，深入上海各大、中、小学和幼儿园，覆盖全市多所学校，累计授课超过9万课时，惠及学生超过7万人次。作为一所特殊的“学校”，它没有固定教学场地，因此被戏称为“飞行学校”。年，“followme京剧跟我学”开班，成为首个不依靠政府财政补贴、按课时进行收费的戏曲业余培训班，也是首个全部由专业演员担任教学的培训班。当时，第1期学生只有7个。
“京剧明星公开课”“国粹好邻居”“小京继人”等项目进一步打开社会各界与京剧艺术的交流渠道，当年读着京剧院编写的“京剧进课堂”教材，参演“京剧课本剧”的孩子们已经成长为今天剧场里的主力军。
今年8月，上海京剧院与上海儿童艺术剧场共同举办“京剧旦角体验营”
“京剧有足够沉淀，也足够丰富，家长觉得实用，可以学到唱念做打，融汇古今中外。”王珮瑜分析。
年起，王珮瑜携“瑜音社”教育团队走进中小学校园，以社团课的形式教授京剧，覆盖上海10个区40余所学校的多名学生。年，“瑜音社”正式筹备少儿京剧教育项目，定名“京剧小科班”，以此致敬京剧教育史上著名的“富连成”及培育大量英才的戏曲科班们。
“京剧小科班”如今有近50个学生，王珮瑜对每个孩子都很熟悉。试听课或面试后，学校老师会与家长进一步面谈，确定未来发展方向，九成报名者希望让孩子得到戏曲熏陶和提升，计划将来走专业道路的只有10%。
作为上海京剧院艺术普及推广的品牌项目，“followme京剧跟我学”时尚课堂累计为多人次提供京剧普及课程。最新一期“followme京剧跟我学”时尚课堂收到近千人报名，其中超过85%是首次报名。10个班中，少儿班有3个，分为老生班、旦角1班、旦角2班，第一节课分班传授《定军山》《捧印》《霸王别姬》选段。12岁以上青少年可以和成年人一起选读报常规班或精品班；京胡演奏（启蒙班）少儿与成人混班，8岁起报，课程全部移师至上海京剧传习馆。
今年8月，上海京剧院与上海儿童艺术剧场共同举办“京剧旦角体验营”
同样地，在上海昆剧团，“followme昆曲跟我学”一直是热门项目。不少剧场也在结合剧目跟进传统戏曲教育。今年夏天，上海大剧院举办针对小学生的重逢《牡丹亭》“昆曲戏游记”主题夏令营。6天夏令营，不仅教授《牡丹亭》经典折子《游园》中的名曲唱段，还通过眼神、手势、身段、坐姿、站姿、步伐，以及昆曲里穿戴服饰、重要道具的使用来丰满舞台上的表现。孩子能了解工尺谱的运用和抄写，认识昆曲演出中的乐队构成，昆曲的基本服饰、发饰、妆容。
上海昆剧团“followme昆曲跟我学”汇报演出中的小学员
宛平剧院以上海越剧院驻演为契机推出不同类型的青少年戏曲教育项目。第一个由越剧演员、专业儿童戏曲教学老师为师资的越剧冬令营应运而生。今年2月，宛平剧院越剧冬令营结业汇报演出，13岁的曹青羽与10位小伙伴一起登台，唱响《梁山伯与祝英台》经典选段“我家有个小九妹”。该剧是今年宛平剧院新的驻场演出剧目之一。
宛平剧院以上海越剧院驻演为契机推出不同类型的青少年戏曲教育项目
外婆是戏迷，陆青禾从小喜欢越剧。孩子想学戏，陆青禾的父母一度犹豫，“相比舞蹈、钢琴，戏曲受众面没有那么大”，但拗不过孩子的坚持。“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她的学习动力大涨，自理能力提高，更好管理时间。本来做事有些拖拉，要学戏就得抓紧时间，作息、学习效率都比以前高得多。”谈到孩子学戏后的变化，母亲感到欣慰。
宛平剧院以上海越剧院驻演为契机推出不同类型的青少年戏曲教育项目
从语言到文化
“请你介绍一下自己。会说上海话吗？家里说上海话吗？”在上海沪剧院“沪语训练营”第一堂试听课上，老师的固定提问往往能得到令人捧腹的答案。有的孩子挠着头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海人”，有的孩子回答“妈妈教我说上海话，但家里不说，因为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不会”。
除了孩子自己感兴趣，带孩子学戏曲，家长有五花八门的理由。有人目的直接，想让孩子学一门才艺，“学校很多活动都要求孩子展示才艺，戏曲节目可以登台表演，就像一技傍身”；有的家长是戏迷，“小时候没机会学，想让孩子从小接触”；有的家长觉得，戏曲训练综合性强，“孩子平时背都挺不直，起码能把形体练好”；还有家长看重戏曲背后的文化，“传统文化在课堂教学中的比重越来越大，这是国家发展的大势所趋。戏曲故事、戏曲念白，就是‘大语文’”。
今年8月，上海京剧院与上海儿童艺术剧场共同举办“京剧旦角体验营”
以“沪语训练营”为例，报名者中，沪语“零基础”的孩子并不少见。课程中既有童谣、上海说唱等口才训练，也有声训教学和声台形表的舞台表演。演出沪剧《回望》这几年，上海沪剧院青年演员洪豆豆在舞台上多了好几个来自“沪语训练营”的“女儿”。年至今，超过5万名学员参加“沪语训练营”体验课程。老师说，“过去家长报名心态以‘试试呗’居多，随着训练营成果显现，越来越多家长主动敦促孩子多学，买头饰、配衣服，接送孩子彩排。”
“戏曲是学习语文最好的桥梁。舞台上有很多经典剧目根据名著改编，比如《红楼梦》，还有今年将在宛平剧院驻演的《家》。”越剧名家赵志刚说，“如果没有接触的机会，孩子不了解戏曲，谈何喜欢。我们帮小朋友穿上戏服，在音乐伴奏下，让他们自己体验剧情、人物，今天是梁山伯、祝英台，明天是贾宝玉，后天是穆桂英，大后天是何文秀。孩子们在学戏的同时，还能在舞台演出中学会团结互助。”
宛平剧院以上海越剧院驻演为契机推出不同类型的青少年戏曲教育项目
今年7月，王珮瑜受山东卫视邀约参加综艺节目《戏宇宙》，和她一起亮相的有“京剧小科班”第一批学员中的佼佼者，“练了半年，他们有个小模样，演绎亮相、作揖、圆场、训词等组成的小作品。学生们很兴奋，上电视了，有了更多学习动力。”
在王珮瑜看来，戏曲教育伴随文化自信自强而迅速崛起。这十年，越来越多家庭涉足中国传统文化，从乐器，古诗词、书法到戏曲表演，“我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同时，大环境也给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过去，戏曲演员在舞台上辛苦，把戏演好就行了，现在有大环境的推动，抓不住机会就可惜了，也是考验我们的戏曲教育产品迭代升级。”
今年8月，上海京剧院与上海儿童艺术剧场共同举办“京剧旦角体验营”
经过10个月打磨，“京剧小科班”课程设置日见成熟，师生们春天在家也继续线上教学。王珮瑜几乎每天都和同事讨论学生情况，进行优化课程优化，“最早按手眼身法步教学，比较传统，现在根据老师专业所长进行模块化教学，孩子们有新鲜感。未来还会进一步强化大语文、大美术等融合课，除了京剧表演，还有导赏、绘画、书法等，希望以京剧为载体实现表演、形体、口才的熏陶。”
走进“瑜音社”，孩子们往往最先被展示台上的大锣、小锣、铙钹，单枪、单刀、马鞭，京胡、月琴等吸引，想要摸一摸、玩一玩。“这个时候，家长们往往会‘警告’孩子，别乱动。”一位家长感慨，“对传统戏曲‘高高在上’‘不易亲近’的印象，或许要从家长开始破除。”
“瑜音社”的老师带领孩子认识京剧道具
记者手记学得真章
艺术教育和培训，在西洋乐器等很多门类，早已“市场化”。
对一节钢琴课的“市场价”，琴童家庭心里有谱。而戏曲教育培训，在公益性和市场化的探索中，刚刚起步。
采访中，有的院团对培训项目有顾虑，“怕被投诉‘太贵’”。也有家长表示，“可以花元、元学钢琴、学英语，为什么不能学戏曲呢？”更多家长担忧师资和资质，“有的地方打着专业的旗号，但就怕遇到李鬼，孩子没学到什么东西”。
戏曲表演形式载歌载舞，有说有唱，有文有武，集“唱、念、做、打”于一体，好听好看，沉淀了中国人的审美取向和民族价值观。上海是戏曲高地，各大剧种都有高水平的表演者和剧目，也有越来越多专业戏曲剧场。近些年，更多专业人士和机构，加入了戏曲教育的行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业内人士看来，如何延续传统戏曲的文化生命力，需要从内容到形式上的破题。
游戏与传统文化教育的融合也在探索。去年，盛趣游戏与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动画专业合作开发《脸·谱》等5款功能游戏，其中《脸·谱》、《行当》游戏demo视频与《衣箱》游戏策划案，均作为上海市首套中小学戏曲教材（读本）配套内容在基础教育领域的戏曲教学中发挥作用，走进中小学美育课堂。
相比学才艺、学技能，如何让新一代青少年与传统审美对接，心更静、意更远，更能欣赏中华传统文化之美，恐怕是“周末送孩子学戏”更深层的内涵。
学戏是个体的选择，当更多人把学戏作为一种选择，相信传统文化的种子会破土而出，郁郁葱葱。
本文作者：施晨露诸葛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