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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12月的西安,西北风清冽冷峻。这座城里的多数人裹紧厚衣服,匆匆前行。
王俊久却领着一群年轻人,紧身短打扮、扎着裤管,在排练室里一遍一遍地跳着不过几十秒的一套动作。
12月8日,周六,西安歌舞剧院四楼,只回响着他们的踏步声和合拍声。
王俊久人如其名。剑眉星目,俊秀的五官再加上棱角分明的西北骨相,似乎天生就该吃登台亮相的饭。
但要想站上舞台,可不是那么简单。
王俊久生于年,刚满30岁。他身上没有任何发福的迹象,筋肉紧致、精力充沛,不管是招呼人还是调整伴奏音响,都是下意识地一溜小跑。
他现在是西安歌舞剧院创研部部长兼首席男主演。
他带着团员们排练的是今年央视戏曲春晚西安分会场的节目。
地点是城墙南门,西安的关钥、迎宾的门户。
节目是给晚会开场,务必要先声夺人、定出整场的调子。
这不是王俊久第一次担纲门面。
毕竟他已度过18年的艺术人生。
但在童子功普遍的舞蹈界,12岁才入门,绝对算晚了。
何况他还是从“旁门歪道”上入的这行。
12岁时,因为看到迈克尔·杰克逊,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爱好。
“跳舞可以那么帅,那么光芒四射,那么万众瞩目,我也要成那样。”王俊久是个西安原产的耿直Boy,说起初心,没扯什么崇高的艺术理想。
因为家境不好,又是母亲独自拉扯。也许,那个天性要强的少年可能一直都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生活。
当他突然发现一种闪耀的生存方式,那种诱惑力可想而知。
问题是,在那个时候,孩子学艺术,一般有两个动机。
要么是家境优渥,纯粹当爱好学来,陶冶素质。
要么是学习无望,为逃避常规升学竞争,也为以后生计。
王俊久是两头不靠。
要很努力才能勉强生存的家庭,是没有实力去接受艺术熏陶的;而他的学习成绩又一直名列前茅。
寒门学子、苦读改命。他抛开了这个常规剧本。
在工厂工作的妈妈竟然也选择了支持他,甚至撂下了“只要你真喜欢,妈妈不管咋都供你”的话。
几年后,当难以支撑昂贵的学费时,妈妈兑现了这句话,将房子卖掉,供他继续学跳舞。
这是后话。
当时的王俊久,如愿以偿,离开了初中教育的一般轨迹,志得意满地进入了西安艺术学校。
等着追梦少年的,往往都是骨感到发指的现实落差。
那是年,互联网是极少数人才懂得用的东西,信息获取的壁垒仍高耸。
少年们赖以学习书画乐舞等“课外技能”的途径,基本只有少年宫与艺校,而那里的教材和老师们,跟外面的世界并不同步。
当然不会教迈克尔·杰克逊那样的舞蹈。
“一上课我都傻眼了,让拿着手绢转啊转,这是什么啊?!”
要是家境好的孩子选错了兴趣班,或换或退,都不叫事儿。
但王俊久这种情况,那可就算是破釜沉舟了,岂能回头?
硬着头皮混了一个学期。期末时,老师把母亲叫来,当着他面说,“这孩子吃不了这碗饭,不行还是领回去吧。”意思是要劝退。
王俊久说,他能感觉到,“当时妈妈应该是巴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我也觉得特别丢人。”
好面子的王俊久本是看上了站在舞台中央的光鲜亮丽,谁知道刚开始学就颜面扫地。他决定死磕,哪怕只为争口气。
“那时候根本谈不上爱了,甚至会恨跳舞让我成这处境。但人家能做到,我凭什么就要示弱?”
集体早功时间是每天6点半,他5点半就自己爬起来练功。
晚上放了学,别的同学出去玩,他继续坚持练。
有没有天资、作用有多大,没人知道。
但比别人下多了功夫,哪能没有回报?
一年后,第二学年上学期结束时,王俊久完成逆袭。从要被劝退,成为了专业第一名。
早起晚收的练功习惯被保持了下来。直到多年后的现在,王俊久仍要求自己比别人练得多一点。
为争口气、保持习惯,这些都可以成为理由,但尚不足支撑一整段人生。
幸好王俊久很快找到了更多的理由。他看到了青年舞者*豆豆的古典舞《秦俑*》。
舞蹈套用了不少新潮的动作、甚至有神似杰克逊的闪展腾挪,取材却是陕西的古老人文标志,秦始皇兵马俑。
“我才发现原来中国传统的、古典的舞蹈也可以很有魅力,里面还有我们自己的文化和故事。”王俊久开始觉得,能在这样的舞剧里担纲主演,也够帅够拉风。
15岁,凭着扎实的功底和模仿学习的能力,他为自己争来了第一项荣誉,而后也为家乡创造了一项小小的历史。
他凭独舞《秋天的记忆》获陕西省舞蹈比赛一等奖。又被推荐参加中国文华艺术院校奖第八届“桃李杯”比赛。
年,他的独舞《思念》获得优秀表演奖,成了迄今为止陕西省唯一获得此项殊荣的舞蹈演员。
他站到了舞台中央,也领受了掌声和表扬。
少年心性的虚荣得到了满足。但往往是少年觉得自己对世界重要时,世界才刚刚准备以他毫无概念的未知境遇迎接他。
年,从艺校毕业后,王俊久想继续深造。
当时他已经得到了不止一份offer:中央民族大学舞蹈系招考第二名;北京舞蹈学院的古典和民族专业,他都进了必录的“一榜”。
但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在家门口上专科,每学期都要近万元的学杂费;而到北京上艺术高校,花费还得暴涨数倍。
母亲早已竭尽全力,儿子不想她再背负更多。
王俊久当起“北漂”,开始一边赚钱,一边学习。
“我必须跳下去,必须赚到钱,再用赚到的钱学更多本事,再用它赚更多钱。”
离家漂泊、顶着压力的年轻人,大概都曾有这样真实的欲望。
饿着肚子还能谈艺术理想的人,远没有大家想的多。
还好,当年下的功夫,开始给他带来回报。
在中央民族歌舞团跳领舞,在北京华侨城跳舞剧。
王俊久眼界越来越广,技艺越来越纯。
要是人生总能一帆风顺,那就简单了。
年,王俊久想在大型舞剧《金明王朝》中担纲主演。经过竞争,他拿下了替补男一号的位置。
“不是最满意,但也够得意了,毕竟男一号是名气大得多的舞者。”十年后说起这段,王俊久仍不免眉梢上挑。
但他的眉梢很快就一沉,腔调也是。
“排练中,我的右腿跟腱断了,而且是上下撕裂了两处,有一头就像绷断拧紧的绳子一样绽开。”
跟腱断裂一般意味着运动能力的丧失,甚至落下残疾。因为这项伤病而陨落的运动员或其他“靠腿吃饭”的英才,不计其数。
20岁的王俊久,他的未来似乎也就此而断。
“看见别人正常走路,都觉得成了一种奢望。再想到以后不能再跳舞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它了。因为没了跳舞,我就什么都没了。”
身上没钱,也不想向人求助。数万元的复腱治疗他做不起,只能自己谋求重生。
“我找有游泳池的便宜健身房,一千块一年那种,泡在水里,自己慢慢找感觉。”
那半年里,他的身心经历过什么,别人无法体会。
但也许正是那种面临失去一切的绝望,给了他触底反弹的求生欲。
他居然站起来了。居然又能跳了。男主角居然离开剧团了。
剧团开放竞争,刚刚伤愈的王俊久一举转正,拿下了男主角。
“其实那时候我的状态最多恢复到受伤前的八成。但我知道,我失败不起,能豁出多少是多少。”
刚走进梦想的殿堂,所有的门窗全都关上。一片黑暗中,它们又在某一瞬突然全部打开,一切光明突然又照了进来。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一个人扛过了这样的挫折,还看清了自己的本心。
那之后再获得什么,好像也就顺理成章了吧。
一年后,他跳“C位”的舞剧《金面王朝》,在第七届中国“荷花奖”舞剧比赛中,拿下表演一等奖和评委会特别奖。随后还获得美国IEPPAI演出大奖。
那时他刚刚21岁,税后月薪超过3万,年底还有超过20万奖金。
一年后,他在家乡西安,用跳舞挣的钱,给母亲买了一套房。
从来都没有什么开挂的人生。
尤其聚光灯下的舞台上,台下没有十年功,怎能撑住一分钟。
王俊久一旦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舞蹈后,他就想要做得更多。
他不再满足只是跳,开始尝试编创。古典、民族民间、现代、当代……什么舞种他都涉猎,并试着创新。
为了不被商演占用太多精力,他甚至离开了如日中天的剧团,以求能更自由地创作。
“那阵子常常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王俊久的戏谑背后,其实是自信。
在央视春节歌舞晚会中担任舞蹈编导及领舞;担任北京国际魔术节的开幕式、闭幕式总导演……机会越来越多了。
功底也越练越深,而且跳、演、编、导,样样精通。年,他的月收入一度达到了8万多元的巅峰。
那时,王俊久肯定想不到,自己会跟家乡西安的剧团绑到一起。
“西安歌舞剧院”成立于年,年改为现名。
年时,这家老字号面临着全国艺术演出团体几乎如出一辙的困境。
“演出一年比一年少,大家待遇越来越差,节目质量肯定也一直滑坡。”28岁的龚佳宁,在吃青春饭的舞蹈剧院里,算是一线老员工。
她4岁半开始练舞,12岁进省艺校,17岁毕业后进剧院,几乎是一个普通舞蹈演员的标准经历。
比很多舞蹈演员幸运的是,5年后,她赶上了一次转型改制。
年,西安歌舞剧院、西安话剧院、西安儿童艺术剧院、西安豫剧团、西安说唱艺术团,五大本土艺术院团,“转企改制”,“抱团”组成了西安市规模最大的国有演艺企业,西安演艺集团。
阳春白雪的文化演出单位、传统事业体制,一朝成了市场化的企业,谁能骤然适应?
那处境,大概就像是王俊久撕裂跟腱的痛。
据说当时各院团形如散沙,不少问题都涌到了面上。按说该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应接不暇,但西演集团的掌舵人寇雅玲居然一面解决遗留问题,一面还顾着招兵买马。
年,只接舞剧的王俊久,加入《大秦雄*》的演出团队,那是西安歌舞剧院原创的音乐舞蹈史诗。他饰演青年秦始皇。
音乐舞蹈史诗《大秦雄*》剧照
演出很成功。甲乙两方也各有了意。
王俊久没想到家乡的演出团体在努力进化、拿得出这样的作品。
寇雅玲则觉得这个从西安走出去的小伙子,应该“出口转内销”。
一个诚心邀,一个愿意留。游子结束漂泊,签下了一纸十年之约。
尽管拿到了一笔“安家费”,但可支配的收入明显跳了水。
“跟我在外面跳的报酬没法比,就是那笔钱,其实也真不多。而且还有条件,不到十年我要走,还得退、赔。”
但王俊久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跳下去。有一个能支持自己持续创作的平台,也许才是对未来最重要的。
“领导是用人的人,也舍得给人投资。为了我一个节目的效果,花十多万请人作曲。”
王俊久懂得感恩,况且“荣归故里”的感觉肯定有加成。据说,他是陕西舞蹈界第一例用商业规则从北京引进的专业技术特殊人才。
而西演集团上下,在改制中越来越确定一条共识:艺术生产能力是艺术院团生存和发展的头等大事,没有精品就没有生命力。
所以尽管改制中会面临现实困难,经营的压力也一直高悬,但在能提升节目品质的事情上,不管是用人还是投入资源,西演集团都表现得颇为舍得。
一面“走出去”,一面“请进来”;一面鼓励原创剧目,一面借智借力,从外面买缺陷短板,投入创作生产。
艺术不能立竿见影,但效益却在逐渐显现。
西安歌舞剧院的《传丝公主》,兄弟院团的《麻醉师》、《秦豫情》,一边在演出现场“收割”观众的感动和掌声,一边在各级领奖台上“收割”奖项。甚至包括陕西省从没得过的奖项。
民族舞剧《传丝公主》剧照
王俊久也没让伯乐失望。他一面参演、参与创作剧团的原创舞剧节目,一面提升自我、外出斩获荣誉。
年,参加新加坡举办的第十八届国际音乐舞蹈比赛,以双人舞和独舞,分别拿下“金狮奖”两个舞蹈类最高奖。
年,参加“意大利皇家国际舞蹈大奖赛”,以原创独舞拿下职业组最佳编导奖及表演大奖。
年,他还拿下了“陕西省劳动模范”奖章和“文华优秀表演奖”。
但其实回乡以来,他拿下的最大收获不是这些——回到西安一年后,他完成闪婚,娶了剧团里的一位姑娘,之后又晋级做了父亲。
“领导当时说,这下更放心了,你保险跑不了啦。”
事实上王俊久大概也找不到要跑的理由。
他在这里得到了足够的尊重。
比他进团还早的“老员工”龚佳宁说,“他肚子里有东西,懂得多、见得多,所以能提供我们没有的、想要的,排节目时候又很尊重大家的意见,挺喜欢跟他合作。”
去年刚进团的95后冯雪莹也说,“对他的工作态度和专业水准都很服气。平时他跟大家是朋友,工作时候又很认真,排的节目有保证。”
这个刚刚21岁的山西姑娘,是上完大学自己跑来西安的。“这里的模式挺好,我觉得未来的路子应该不错,就来了。”
意想不到的是,“老员工”龚佳宁居然和“新人”冯雪莹领着同等薪酬;更意想不到的是,龚佳宁居然对这种“同工同酬”表示服气。
“我将来要结婚、生子,舞台到底还是她们的,而且这是以专业和同等标准确定的,那就挺公平。现在还要再分一、二团,拿外型、技艺这些硬条件划分,艺术院团就该这样。”
她说的是西演集团正在施行的新一轮改革。
据说将建立更合理的艺术人才选人用人新机制,薪酬和奖励机制也将进一步完善,甚至将取消中层管理岗位,组织架构以艺术创作演出为核心搭建。
王俊久觉得这是好事,“不管是曲江新区管委会还是西安演艺集团,都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是人和他们的创作,支撑起了整个平台,所以要以人为本、以节目为中心。”
也许站上过舞台的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想在台上站得住,得要台下叫好;要想台上显功夫,就得台下下足功夫。
舞台一直都在,有能耐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