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年12月,我们开启了首届“全国大学生网络小说大赛”,年9月30日完成了征稿环节,共收到参赛作品篇。经过多位评委的认真评审,最终评选出了8部精品作品,30部优秀作品。
现将获奖作品进行刊登连载,今天,我们将继续刊登三等奖作品——《诗酒趁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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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趁年华
吕洋
第四卷不胜人间一场醉
第二十回书剑恩仇终如梦诗酒年华总飘零
河东路,晋州,壶口镇。
已是冬末春初的时候,天气慢慢转暖,千里冰封。水鼓冰开,卷沙挟泥,溅珠撕絮,滔滔河水夹杂着晶*的碎冰滚滚而下,便如一只金鳞的巨龙一般,咆哮着,翻涌着,鳞甲映射着千阳夺目的光芒。鼙鼓九巡,扬鞭万里,这奋蹄振鬃的化龙天马,却终究抵不过两岸青山夹峙、一壶天堑倒悬,只是激起了一声声愤怒而不甘的嘶吼,随即便被这能吞天地、纳日月的厚土龙槽给降服了住。壶口瀑布的上游,一块方正磐石之上,正坐着一个须发邋遢、着一身破烂玄衣的年青男子。那男子满身皆染上了血污,衣襟间、袖口上还挂着干硬的污泥,手中正拄着一只拐棍一般的物事,正痴痴望着这滔滔河水、浩浩江流,若有所思。
大河,大河,大河剑意……
当年我似是于此参悟了那“大河剑意”的。
大河之意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皇图霸业、家国大梦呐,便如这声势浩大的滔滔大河一般,纵使能斩关夺隘、摧枯拉朽,到了这壶口天堑,又怎生回得来了?
一朵小小的浪花,逝去了,便是逝去罢,又怎能成就海之难穷呢。比起那滔滔的天下大势哇,我朱旃檀终究只是区区小木之在于大山、豪末之在于马体罢了。你纵有玄剑在手、绝技傍身,可是……区区一个人,一把剑,又怎能奈何得了千*万马呢。
他复又缓缓看向了手中蒙着尘埃的玄剑。
唉,你这天赐的玄剑呐,又为何要赐给我这么一个假的龙种呢。
原来我追求了二十余年的,束缚了我半辈子的,竟然只是一派*粱大梦罢。
我那玄剑似是染过血、杀过人的。
我那眸子中似是曾闪耀过清夜星月的光华的。
我这人似也被称为“壶口剑侠”的。
而我,我——是朱旃檀,还是别的什么旃檀呢。
“我若要这玄剑——又有何用!”
“我若是这龙种……又有何为?”
他狂笑一声,一甩手,便将手中的玄剑远远地抛将出去。那天降神器、万万人屠的玄剑落入了滔滔*河之中,却只是溅出了几朵不起眼的小浪花,便湮没在了历史滚滚的奔流之中。
旃檀如泥雕木塑一般,两腿曲盘,双目下视,一双早已散发不出任何璀璨光华的眸子微微阖了起,似是打起了瞌睡,于困龙壶巅的方正磐石上凝神冥思了去。任那风急天高,任那涛惊浪骇,我自岿然不动,我心坚如磐石。
这一冥思,便是足足七日。
*河水张牙舞爪着滔滔奔流了七日,他便冥思了七日。
*河水蓦地止了住,不出半点声息,他便蓦地睁了开眼来。
远处“嗒嗒”地传来了一阵木鱼声,轻灵,干净,声声却如敲到了他那颗如被*河水冲刷了千万年,却依旧顽固如初的磐石般的心上。紧接着,有一个清越的男声挟着中气歌道:
“彼岸无花,弹铗无剑。
烦恼无底,生死无边。
命数无常,因缘无法。
大梦无果,香木无根。
心本无生因境有,何求腐骨惹埃尘?成!”
旃檀只听咔嚓一声,缘是自己的顽石般心被敲成了两半。
“你来了?”
“嗯。”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我父亲、我师父都死了。你要为明珠小姐报仇——想动手,便对我动手吧。”
旃檀说罢,沉沉一叹,面色平静,似是有些解脱地闭了眼,引颈就戮。
无言。
旃檀只觉得脑袋一凉,“咚”得一声,又是一阵剧痛。
旃檀缓缓睁了眼,却只见一个和尚打扮的人正持着一只拐棍,头戴紫竹斗笠,足踏芒鞋,身披了一件灰白袈裟,只是腰中紧紧束了住,无半把累赘。又低头一看,地上却满是剃下的头发。脑袋上剧痛仍未缓过来,却清凉得很、轻便得很、快活得很。快活啊!仿佛这二十余年来,唯有此时,方是最快活的时候!
剑客的剑,是骄傲,亦是累赘。
“放下罢!”那和尚喝道。声若霹雳劈空。
一声当头棒喝。
春水时至,百川灌河,其势如天崩地裂、万马齐嘶。在这一片如洪钟大吕般雷鸣的浪潮声中,此时却响彻了一声大笑,随即这涌涌*河之上,便飘荡着带有十分中气的乐歌。似是有二人穿过了无穷无尽的浪花,穿过了那猎猎的寒风,穿过了整片中原的*土,向远方如血般地残阳走去。那一轮血红的落日,便如佛祖金身亲临这尘世间,眉眼低垂,笑面慈悲。
唯有那歌声,在天地之间,缠绵浩荡——
“玄剑何在?大河一去不复回。
龙种何为?家国大梦终成灰。
王孙驽钝二十载,一朝剑弃佛祖成。
回首望当年,山河还如旧。
河水三千瓢,烦恼三千根。
旃檀名赐我,香木本无根。
何来惹埃尘?
成!”
……
陆扬最后一次看见窈儿的时候,她正收拾着包裹。门外有仓皇逃窜的朱唐士卒,有呼喝呐喊的赵宋兵士,有人仰,有马翻,而这一切的一切,却仿佛同门内的这个女孩子没半毫的关系一般。这女孩,仿佛是死了一般,安静,麻木,只是呆滞着,呆滞着。
阳光正好,被洁白的细花丝帘印刻成了一片斑驳,落在了窈儿的前额上,似是释家的梵语。窈儿依旧是那般娇俏可爱的模样,便如当年在天香楼头遇见她时一般。
只是当时那个红衣玄裙、极力诓木头醉汉饮酒的俊公子,此时却一身缟素。
春风料峭,又将窈儿头上的小帽子吹了落。
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只消一瞬,少女满头的青丝便能成白发。
而窈儿则用了一夜的时间将满头的青丝变成了华发,又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慢慢地、慢慢地,将她满头的华发剃了干净。
“窈儿,你……要去哪儿?”
“走。”
“走向何方?”
“不知道。”
“窈儿,窈儿,”陆扬轻声唤道,“旃檀吩咐过我,定要将你安生带到洛阳牡丹门下,再顽皮,再胡闹,这可是关乎性命的事情,你可要听旃檀的话。你才十七岁,你能去哪儿?”
窈儿展颜一笑,道:“我能去哪儿?这晋阳,这朱唐府,父亲也好,旃檀哥也罢,这便是我的所有了呀。什么朱唐公主,什么皇图霸业的,我一个小女孩子,又都懂些什么呢。而如今,方才传来的消息呢,父亲被杀死了,朱唐府也被一把火烧了,就连旃檀哥……唉,就连哥哥也不知去哪儿了呢。陆扬,于你,与我,我们都能去哪儿?”
“我们都没有归路了。”窈儿缓缓道。
陆扬涩住了。
“那日在潇湘问情树下,哥哥曾握住我的手,向我说过,余生便……皈依我的。谁知……唉,陆扬,你可知道,心死了,十八岁同八十岁,又有什么两样呢。一辈子,太短了。陆扬,我心已定,也不去外公那边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担心。”
陆扬沉吟片刻,忽而重重叹了一口气,怅然道:“若是能像当年那般,天香楼头,你还是那个红衣玄裙的轻浮公子‘上官青云’,我还是那个……被诳了五六斤汾酒的木头醉汉,为报赤诚照肝胆,莫负诗酒趁年华,那该有多好。那时候也说过,要是能够天天如此,同上官兄快意饮酒,聊些江湖见闻,平生也值了。”陆扬缓缓念道,终是哽咽出声。“可惜……可惜这华年便如滔滔河水一般,流啊流啊,便再也回不去了。上官兄,是么。”
窈儿呆了一下,含泪轻笑道:“臭陆扬,说什么呢。过去的事儿,就让他过去罢。走啦。”
一声“臭陆扬”,恍若隔世。
窈儿走了。只是连陆扬也不知道,这个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女,这个曾经古灵精怪的小妮子,这个痴恋了旃檀一辈子的窈儿姑娘,终是骑着马儿,向着如此远的中原,向着嵩阳,向着湘竹公子曾说过要彼此皈依的地方,走呀走,走呀走。
旃檀哥食言了,窈儿可不能食言呢。
只是,她已经没什么可皈依的了。
从此以后,少室山上多了一个无根和尚,太室山上多了一座皈依庵。
二山虽相望,二人老死不相往来。
将窈儿安稳送至城外,陆扬手中倒曳着碧玉竹枝,一步,一步,却又向晋阳城中走去。
所有人都走了,他不能走。他该去了却一段恩怨了。
即使城内已俱是赵宋兵士,即使此行怕是有去无回。
但是他还是要走。他必须走。
一路上,赵宋*士倒也不似那无良流寇,没有强取豪夺晋阳城内、朱唐府中龙城义贾留下的各类奇珍异宝,却只是在收拾着已成了一派废墟的晋阳城最后的残局,排列整齐,*法严明。他们见陆扬倒曳着碧玉竹枝,步步向东城逼去,却仿佛皆愣住了,站在那边不动。
“陛下口谕——”有传令兵马不停蹄地向这边奔来,见陆扬不顾城内千万人亦行焉,愣了一愣,随即朗声道:“陛下口谕,命我诸大宋将士,莫要叨扰了故人相见。”
陆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似被钳了起来——就算自己再痴再傻,就算自己再不工于心计,他却也知道,赵瑞麟这最后一手,正是一招驱虎吞狼。鹬蚌相争,赵宋得利。
而钱金戈呢。他来了,他来这晋阳——又为了什么呢?自己区区一条小命么?
得了自己的小命,就算世上再无人能识诗酒飘零,他便能安坐在吴越国王的位上了么?
钱金戈也好,朱晋廷、杨金熠也罢,他们皆将自己的复国的大梦深深掩埋进了沙土之中,总要绽放,却无枝可依,是没有根的。他们的梦想似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然而,这梦想早已离他而去,被遗弃在南屏山下的一沟冷水里,被掩埋在了寒山寺荒凉而混沌的剑冢之中。仿佛自那个素未谋过面的父亲携大小臣子纳土归宋之时,在钱金戈弑兄篡位之时,在“诗酒飘零”奏响的第一个晚上,就被深深埋葬了起来,注定只能成为一段过往。
而他之后的二十年,他们以后的二十年,那么辛苦,那么夠劳,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何时,天上又蒙蒙落起了雪。雪越落越紧,仿佛一派无法捉摸的幻梦一般,笼罩了整个伤痕累累的晋阳城。雪,冰姿玉态,凌云轻舞,便如无香的寒梅花瓣,婀娜,却夹带着千丝万缕的情绪;仿佛六角的精灵一般,自天际缓缓飘零而落,飘到命运温厚而不知边际的大掌上,却又霎时瞬间消逝而去了。
正如那些已家国梦碎、诗酒飘零的人们呐。
绽放得多热烈,终还是会被雨打风吹去,铺在地上,化为尘土,化为浑*的一片秽物。
人生天地间,便是一片转瞬即逝的雪花。难免惹上了埃尘。
陆扬不禁想起了潇湘谷中的幻梦,那一曲渺茫的歌谣来。而此时,仿佛又有人在远处哀歌,悠悠荡荡,不辨男女,尖着耳朵细细听去了,大概才能辨出他唱什么,而这歌声却只如一池水自下而上泛着泡儿,仿佛有人将一盘砂砾倒入一只瓦缶中去了一般,沙拉拉的。
*粱米饭,要熟了。
“池鳞乘雷欲化龙,垂成功败忽悲辛。”那仿佛说的就是杨金熠与朱晋廷罢。
“梦里叹,须眉公子轻裙钗;几辗转,家国大计终成灰。”那是窈儿和旃檀的故事罢。
“诗酒飘零,天南海北,兄弟各东西。”那便是我们酒囊四众罢。
而那“落英飘零去缈缈,青竹白雪空茫茫。”呢?如今这雪蓦地便落了,那么好看的,便如旧年里南屏山间与婉儿一起看的那般,西子断桥残雪,孤山白梅清寒,二人身披狐裘羔袖,坐在阶前,看漫天烟花于夜空一朵朵地绽放,也不说话,就这样并膝静静观望着。我们会在庭前点一串又一串震天响的炮竹,婉儿胆子小,总是会紧紧攥住我的衣袖,将她的小脑袋埋在我的胸前。婉儿呐,胆小得可爱,害羞得可爱,却又体贴得可爱,当年飞雪满天的时候,我们还会去山下买来彤红的冰糖葫芦,边小口吮着,边塑那大大的雪罗汉,婉儿见我将两只手冻得胀红,总是会抢过自己的手来,放在唇边,小口地呵着暖气。而如今,手上唯有冰冷的、沾了血的碧玉竹枝,却没了心上人的纤纤素手。
是啊。当时的诗酒剑陆扬,却也闯出了一些名堂出来,只想着快意江湖,诗酒慰平生的,什么儿女情长,什么南屏山间、西子湖畔的,太妨碍了。可谁知世事皆如人愿,却又皆不从人愿,如今是走遍了,是满意了,而你……又在哪儿呢。
而你,而婉儿,我却再也见不到了。是她自己说的。
即使生生不见,但愿……岁岁平安。
说到底,我又何尝不愿你再也别入这江湖了,只愿你能在南屏山间、西子湖畔,正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读读书,练练剑,生也在这,死也在这。那我就算是今日便死了,却也知足了。今日事毕,必死,死却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婉儿,婉儿,婉儿。几月以来,这个弯弯眉毛早杏眼的姑娘,这个本该是自己一生的慰藉的女孩,却成了自己心中难得的一片阴影魔障。我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想我们相处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当时自己是用多么绝情却又轻率地语气,将她的心伤得千疮百孔;自己又用了多大的力气,将她送给自己的桂花香囊给……一斩两断了。婉儿确乎是同自己的杀父之仇无半毫瓜葛的,当年自己仍在襁褓之中,而婉儿却还没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罢。而自己却将此仇此恨迁怒于她,迁怒于这个世界上最关怀、最喜欢自己的人身上。
再退一步,自己那虚无缥缈的仇怨在婉儿面前,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果真如此。不负诗酒,不负诗酒,二十年来,却终究还是负了你哇。
纷繁的,柔软的,雪缓缓自暗灰色的云坨坨上剥落下来,飘零,飘零,亦将整个世间浸染成了一片暗色的模糊。苍穹模糊,远山模糊,楼阁模糊,其上律动的火苗也模糊,在一片模糊当中,一个青衣白裳的瘦削身影正孑然向东城走去,一步,一步,却蓦地停了住。
他的心头莫名痛了一下,连带着,视线开始模糊,心中仿佛也不复清明。
焰火依稀,人影幢幢,他却只见一片模糊当中,婷婷了走来一个身影。
由远及近。是个系着藕色纱裙的姑娘,柳眉微蹙,杏眼含忧。
那是一位怎样的姑娘啊,便如一位失联已久的故人一般,亲切,温存,在一片死灰当中,在一片绝望的模糊里,她如一朵玲珑剔透的雪花一般款款落了下来,纯粹,洁白,不食人间烟火;藕色的裙袂当风飘荡着,又如仙子踏雪而来,寻访青竹。只是她那清丽的面上却始终隐着几分彻骨的忧色,愁眉不展,怊怊惕惕。
她似是在找什么。她应该是希望能够马上见到他的,却仿佛希望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婉儿?”藕色的纱裙,温婉的女孩子,身着云裳,颊晕花色,那弯弯眉毛早杏眼,那柔柔浅笑梨花涡……如同时光的蒙上了尘埃的、搁置了良久的之后冷烛复又被心中的热力燎了明一般,闪烁了几下,终还是可以散发出微弱而又温暖如前的光芒——这些早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的词汇,在这个似曾相识的飘雪天气,在皑皑白雪的掩映下也全都亮了起来。然而他的思绪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如同茫茫的大雪般的记忆里上下翩飞,寻觅着,寻觅着,却悲哀地发现,仿佛彼时所有的温存与幸福,梦中也好,梦外也罢,都不得如初了。
那女子滞了一滞,喃喃道:“这次,这次……又是在做梦吧。”
陆扬亦呆呆道:“是在做梦吧。说好的,别再见了呢……”
既然是做梦,便干脆磊落些、无忌些罢。二人如是想到。两个痴人。
“扬弟?”
“婉儿……”
“你,你来干什么?”婉儿呆呆道,复又急道:“你来干什么呢!”
“我要过去。我要杀了你父亲,为我父亲报仇雪恨。”
“你别过去,你别过去……”婉儿含着几分哀意嗫嚅道,全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什么?”陆扬一滞,呆问道。
“快走,快走,别再来找他了!”婉儿忽地颤声道,“平平安安的,过了这往后余生不好么?扬弟,扬弟,你莫要再逞强了,莫要这样……”
婉儿说着说着,仿佛最后一根弦绷断了一般,霎时便泪流满面,颤声道:“你……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再也不会来见我了嘛!你这一来,要想出去……”忽而又叹道:“唉,说什么下次见面,便不只是斩香囊了。我,我……这样,你还不如一剑杀了我利索呢!”
陆扬心中怀着十分的愧疚亏欠之意,只是叹道:“还在傻什么呢。”思虑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将手轻覆住了婉儿的一双纤手,笑道:“婉儿,你素知我本非逞强之人,随遇而安、自然而然,便是我这辈子的信条了。你也知道,我已经决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改变的。说我固执己见也好,说我刚愎自用也罢,但是这件事呐,我非得逞强不可。没得商量。”
“你才是呢。”陆扬轻声道,“一个女孩儿家家的,这里兵荒马乱、流矢群飞的,你一不小心受了什么伤,我也心……你母亲也心疼。”
婉儿浑身一颤,手上挣了挣,却又轻轻握住了陆扬的双手,早杏眼中噙满了泪花,甜笑道:“扬弟,是你呐,不是梦里的,真是你……你……我,我,我想苦你了——”
陆扬仰天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是我嘛。这……也是你呢。不是梦里的。”
婉儿只是握着陆扬,脑海中的思绪仿佛也如凌汛一般不住跌宕着,仿佛自己面前那青衣白裳的男子便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杏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泽,却又霎时黯然下来,带着几分可怜的哀怨意思,轻声叹道:“你……坏人,何苦又招我来。还把我折磨得不够呢——”话音未落,却只带着几分凄厉地意思惊惶道:“小心!”
陆扬只觉脑后生风,便有一物挟着泰山压顶之势向自己后背扫来,忙松开婉儿的手,回身一擎碧玉竹枝便欲格挡。可一来陆扬思绪却仍在如梦如幻当中,二来此人偷袭之术实在颇为高明,屏息凝神贴近自己三丈方圆以内,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起发难,仓促之下实难抵挡。就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远远的一声娇叱,便有两只精铁牡丹向陆扬身后飞去。陆扬身后亦一声暴喝,似是颇为诡异地一扭身子,躲过了这两只精铁牡丹,手中突袭的重物也放了缓。而陆扬经此一劫,霎时清醒了不少,一隔,一转,一扭,轻巧地将背后一只硕大无比的古琴挑了开来。凝眸一看,正是那岁寒三老中苟存的柏老人柏尘寰。此时柏尘寰似是已经苍老得不成人形了,背又驼了几分,头似是要磕在地上一般;羊髯、白发具已萧索可数,衣不蔽体,体无完肤,浑身布满了可怖的疮疤,还流着黑*的脓水。
陆扬不禁一阵恶心,携着婉儿急忙跳开了三丈,看向了左前方的一处屋檐上,却只见在一派鹅毛大的飞雪当中,已然矗立着一位女子的身形。那女子身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裙系水纹八宝立水裙,足下正踏着一对开得正盛的大红牡丹,那般明媚,那般鲜妍,仿佛花国中万花通灵的牡丹仙子一般,却只是孑然立着。缘是红鱼呐。
陆扬摇了摇头,向红鱼抱拳道:“红鱼姑娘,又是多日未见了,当时事态紧急,也顾不得同你好生告别了,还望多多恕罪。”说罢,却只觉手上似是被挣了一下,诧异地向婉儿看去,却见她面色惨然,对陆扬苦苦一笑,忽而向红鱼道:“红鱼妹妹,多谢你……照顾他了。”
红鱼顿了顿,却只是淡然道:“婉儿姐姐客气了。他一个人挺好的,也自得其所。”
婉儿霎时噎住了,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是沉沉垂下了头。柏尘寰见自己偷袭不成,面前三个小辈却还当着自己这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耄耋之面打情骂俏着,心中顿生了几分不平气,叫道:“陆扬!还以为你要如丧家之犬一般溜之大吉了!还有胆回来!”
陆扬一挥手,横了手中的碧玉竹枝,淡然道:“我当然要回来。他也知道我会回来。”
“嗤,就你?”柏尘寰冷笑道,“且莫说我主吴越君王了,就是城里千万名赵宋兵士,各人吐一口唾沫,也要将你给淹死!你回来干什么?如狗一般匍匐告饶么?”
陆扬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却撇嘴道:“你呢?好一个岁寒三老呐!圣人有言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而你这柏老人哇,又为何弃你那两位惨遭屠戮的哥哥而苟活呢?那岁寒三友,果是松、梅、竹三样,而非松、梅、柏三样罢!”
柏尘寰一时语塞,却只是梗着脖子狂笑道:“哈!小儿大难临头,又安敢于此饶舌耶?他二位死则死矣,不识体统,不晓大局,真可谓死得其所,你毛头小子又懂什么?再说了,是几十年的兄弟不假,又安能置老夫脑袋里那只吃脑子的大虫子三十年而不理?哼,多说无益哇,手底下见真章!且看我用了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两条大好性命换来的‘诗酒飘零’厉害,还是你胡言乱语、胡思乱想出来的狗屁诗酒趁年华厉害!”说罢,柏尘寰尖叫一声,便擎着手中的宝贝大琴向陆扬劈将过来。
陆扬哈哈笑道:“可惜!可惜了这架焦尾琴,却成了你糟践风雅的蠢器!”说罢,一擎碧玉竹枝,一隔,一挡,一送,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伸手隔了柏尘寰的劈天一击。柏尘寰嘿嘿一笑,一转手中焦尾琴,一招“妪舞铁帚”,斜劈向陆扬的脑袋,复又机变三招“铜豹鞭尾”,一扫,一拿,一抽,招数直向陆扬胸腹间阳关、中枢、神道三处大穴送去。陆扬丝毫不敢大意,手中碧玉竹枝不住送着招数,却知柏尘寰经历钱金戈几十年的熏陶,对南屏剑法的攻守造诣定是极深的,是故只是见招拆招,随心而动,随刃而行。而一旁的红鱼与婉儿见状,也匆忙拔剑来助。柏尘寰见自己的武学造诣本就同陆扬不分上下,而彼一众竟仗着人数之众以三敌一,慌忙自己双拳难敌四手,一咬牙,右手秉琴,左手一反,拍向了自己枯干的胸膛,“哇”的一下便呕出了一口赤黑的血到琴上。那血一粘到焦尾琴上,便如溅落到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之上一般,“嘶嘶”直冒着气,蒸腾起黑灰的血雾出来。陆扬一皱眉,携二位女子跳开一步,朗声道:“诸位小心,这就是那……诗酒飘零。”
陆扬话音刚落,却只见柏尘寰苍老的双眸中蓦然便涌出了两颗浑浊的泪珠,滴落在他花岗岩一般的鼻子之上。柏尘寰闷顿了片刻,缓缓笑道:“当时在少林寺,便要同你这兔崽子聊聊音律方面的功夫呢。来哇!试试看!你这不付出任何珍爱的物事,便能随便领悟出来的诗酒趁年华!”说罢,左手秉琴,右手胡乱一挥,便似有无形的气剑自指尖喷涌而出一般,直向陆扬三人的咽喉刺去。陆扬皱了皱他一向俊逸的眉眼,薄怒道:“你还敢伤你主上的女儿?”一挥手,心中默念道:“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将那几束气剑一把揽过,一回身,掌上运了十分的诗酒意,又将其间孕育的霸道真气一拍而散。
柏尘寰哈哈大笑道:“老子又有什么不敢的?再说了,你不也去救了嘛!”一个腾跃,一招“反弹琵琶”,便又有几缕气剑夹带着血红的真气向陆扬疾射而去。陆扬实在无奈,手中的碧玉竹枝便如云腾雾隐一般百变千化,手中不住送着“宝石流霞”的招数,一一精准地点到了气剑的七寸之上。点到后面,陆扬仿佛入了无他的境地,随手一点,便有一抹血红的气剑消散在了半空中。缘陆扬在这二十年使剑的历程当中,结合了悟出的诗酒真意,也渐渐悟出了诗酒剑的真意出来——缘是天下所有的剑招,皆是无招变有招,有招又转向无招,最后到达一派剑我冥合的过程。是故使剑分了四个境界——有我,有他,无我,无他。有我是无招,却只知道我该如何去使剑、如何一剑使出去;有他是有招,眼中有了别人使来的招数,自然会有相应的守御、反制等一系列的构思,却不是如前者那般只是盲目进攻、匆忙躲避。这些构思、设想记录成册,付梓成书,便成了各门各派的武学秘籍。而第三个境界则是无我,手中剑如地里根,紧紧扎在了一块,是故能进退由心、攻守如意,也不会拘泥于一招一式当中去了。而最终的无他境界,亦是一种有无之辩也。无我,无他,剑我冥合,万物混沌,即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妙境界。而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心无旁骛、大盈若冲,以致其用无穷呢。凡是个生长的人,心中总会有些或大或小的拘束罢。
混混打拳是有我,侠客过招是有他,高手玩剑是无我,而人一踏入无我无他的境界,什么明争暗斗,什么尔虞我诈,却都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当一位经历过江湖浪涌的剑客最终放下剑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无他罢。
且说柏尘寰见陆扬只是抬手间,便点破了自己耗费了不知多少气血、结合无上武学诗酒飘零所铸就的气剑“血影七弦剑”,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愤恨,一竖右手双指,便欲取自己的心口血来铸那“血影七弦剑”中最后一式“心血绝弦”,同陆扬三个同归于尽,说这时,那时快,便有一声剑响锵然,一剑斜的刺出,竟然将柏尘寰那双指齐根削去。
“退下。不成器的东西。”
柏尘寰捂着鲜血狂喷的右手,眼中竟然浮现出一丝畏惧,只是忍着剧痛,便如一只软体动物一般瘫软着伏下身去,恭敬道:“老狗柏尘寰……遵主人的命。”
陆扬抬眼望去,只见那来剑者缘是位枯瘦的老僧,长须白眉,穿着一件朱紫色的袈裟,面目忽而和蔼可亲,忽而怒目狰狞,端的只是一霎那的功夫,面上的悲喜神色却变了好几种。而他提着一把梅剑青钢的手,却是——一具森寒的白骨!
钱金戈。他终于来了。
风声猎猎。雪越下越大,便如纸钱一般飘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你……你就是我爹?”婉儿喃喃道,似是不敢确信。
钱金戈笑道:“怎么,女儿,还不愿认你这落魄的爹嘛。”婉儿仍在襁褓之中时候,钱金戈便为参透诗酒飘零,远赴寒山当了和尚,是故这一声“女儿”实在叫得无比的生疏。
婉儿不置可否,一如过去的每一天,轻轻攥住了陆扬的衣角。
“来了。”陆扬淡淡道。
“来了。”钱金戈淡淡道。
“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两人便如两个孩童一般,说着最为普通不过的废话。
但又不普通。
“我武功不低,但我从来没有主动杀过人。”陆扬轻叹一声,缓缓道。“但今天,我要杀你。我要复仇,为酒囊两位兄弟也好,为我父母亲眷也罢。我今天要杀了你。”
“这几十年呐……死在我手里的人多了。”钱金戈亦叹道,“是我亲兄长也好,陌生人也罢,杀了便杀了,又要计较些什么呢。还是说……你也想将自己的尸骨捐出来,成就我王霸大业的一块垫脚石?”说罢,乜斜了眼,死死盯着陆扬,便如看着三个死人一般。
“你的王霸大业?”陆扬摇头道,“钱金戈,我且问你一问,在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又有谁还能相信你这虚无缥缈的复国大梦呢?赵瑞麟吗?”
钱金戈忽而嘎嘎笑将起来,直将雨雪震得凝滞在了半空当中,整个琉璃世界似是被这一声大笑震得支离破碎,哗啦啦地掉落着冰碴子。半晌,钱金戈幽幽道:“直到我将他们的脑子里都种进那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大虫子,便如这老狗一般,他们就……听我的话了。”说罢,顺势踢了一脚伏在脚旁的柏尘寰。柏尘寰果真低声地“呜呜”起来了。
陆扬含笑摇了摇头,感慨道:“我有一位至交曾说过一句话,实在在理——你钱金戈武功再高,一个人,一把剑,又怎能奈何得了这千*万马、天下大势?”
“是,我知道,我一来助朱唐叛乱,二来是吴越王孙,我今天是走不出这座城了。但我还是要走。死是一回事,该做的事情又是一回事。这仇报了,死生什么的,却也无所谓了。但是,我出不去,这千千万万的赵宋兵士便能放你钱金戈——出去么?”
“说到底,你把别人当作自己的狗利用了一辈子,直到最后,你也是当了自己最痛恨、最厌恶的赵宋、赵瑞麟的一条狗罢了。这是宿命。”
钱金戈哈哈笑了起来,可怖地涨红了瘦削的脸庞,恶声道:“他赵瑞麟派使者上我寒山之时,便以金口玉言允诺过我,事成以后,便封我为……”
“金口玉言,金口玉言!”陆扬沉声道,“全是一派帝王心术!何时事成?是事何事?使者是否谎报龙旨?要杀那使者,将一个死囚砍了脑袋,毁了他的面目不就行了?你该死,还是要死!吴越该不复,就是不复!”
“管他!管他!管他!”钱金戈涨红了黑紫色的面皮,瞪大了眼,几乎要将眼珠子凸掉一般,便如一只赤红的朱蛤,厉声气喘道,“现在先杀了你,一了百了往日的恩怨,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说罢,一提手中雄剑青钢,便要向陆扬戮来。
“钱金戈,你敢!”便有一道浑厚的女声自云端传来,随即便有一个身影踏飞雪而来,隔空挡了钱金戈的起势,随即一招“云间飞雀”,漂亮地落到了他跟前。陆扬一瞧,只见那女子约莫四十余岁,英气飒爽,剑眉却紧紧皱着,身着弹花暗纹锦服,裙系盘金彩绣,正是南屏女侠陆银桂。陆扬杵在那儿,却只是抱拳道:“见过师……南屏女侠。”
婉儿叹道:“娘,你……你怎么又跟我过来了。”
陆银桂颇为爱怜地看了看憔悴的婉儿,又哀哀地直盯着一旁垂下头去的陆扬。半晌,陆银桂忽而回过神来,向钱金戈哀怨道:“金戈……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钱金戈叹道:“谁叫世事不遂人愿!银桂,你倒是比几年前更有风致了。”
陆银桂复又一瞥陆扬,径直走到了他的跟前,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却忽而于半空中又顿住了。她幽幽叹了口气,眼中蓦然涌出了泪来,恨恨道:“钱金戈!就为了你的一己私心,差点要毁了我这两个孩子!如今还要同我教养了二十年的孩子一决生死!”
陆扬听闻此言,心中不禁百感交集,登时便“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便向陆银桂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师娘于我养育之恩,扬儿虽万死亦未能报丝毫也,然而父仇一事实在是……超越了死生之大,扬儿……不得不走出南屏。”
陆银桂一个侧身,让过了陆扬的礼,亦垂泪道:“扬儿,扬儿,你有此心,师娘实在……感激不尽。实在是师娘心中对你父母有所愧疚哇,他们本都是那样好,那样无辜的人,前一天还同我一起练剑的,后一天却……”哽咽着,话亦哽住了。婉儿见母亲一哭,想着自己本同陆扬情投意合、两小无猜,芳心里亦早将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他了,然而如今一见,却无奈地发现,仇深似海,父仇滔天,二人实在是……再也回不到当年那般了。想到如今种种悲怨皆因彼二十年前的一桩兄弟睨墙而起,不禁一阵心酸,也黯然垂下了泪来。
钱金戈站在一旁,也不动弹,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银桂勉强收敛了自己汪洋的情绪,带着无限的哀意叹道:“如今重归于好也不可能了,只愿……莫要再惹出祸患终身的事情罢。金戈,虽有多少时日不见了,我也都懂你。你如今这模样,还不是那害人的诗酒飘零给祸害的!你心里也厌倦了罢,也不愿再去纠葛了罢。扬儿,算是师娘求你了,今天就平平安安的,出了这晋阳,莫要再起风波了。你二人鹬蚌相争,得利的总归是赵瑞麟哇!往后余生,你便当他死了,和婉儿好好地过这一辈子,我携他归隐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以终余年,好么。算是师娘求你了……”
陆扬正想说些什么,钱金戈忽而仰天一声长叹,缓缓道:“你说的对哇。银桂,我听你的。往后安生同你过日子。我人老了,干不动了,这是命数。”
众人心中俱是一惊,皆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钱金戈。只见钱金戈苍老的双眸中涌出了几分难得的情意,便如鳄鱼的眼泪一般弥足珍贵,张开了怀抱,向陆银桂、婉儿动情道:“我这个脑瓜糊涂的老男人呐,终于迷途知返了。我的好发妻,我的好女儿呐,这些年来,连累受苦你们了,快过来,过来……”
毕竟婉儿对自己的父亲颇为生疏,是故仍牵着陆扬的衣襟,不知进退;陆银桂的泪水却顿时决堤泄洪,也不管当场有多少小辈,哽咽道:“困扰了二十年的事情终于了了,你,你终于回来了……”便直向钱金戈小步跑去,张开了怀抱,拥向了自己的丈夫。
“师娘小心!”陆扬似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惶然失色,烈声喊道。
“嗯哼。”陆银桂一声闷哼。
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陆银桂从自己丈夫的怀中猛一下被击飞了去,撞在了在五丈以外的矮墙上,登时口中便鲜血狂喷,四肢瘫软无力,勉强挣扎了一下,却沉沉垂下了头。在这短短一瞬,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又有谁能想到,原本那个含情脉脉的老僧,却挟带着十分诗酒飘零的内劲,一掌击到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发妻腰腹间的命门之上!正因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是故钱金戈这劈空一掌,无比准确地叩在了陆银桂充盈着南屏山意的小腹要穴之上,劲力一吐,谅是天王老子在世,也难免重伤!
“师娘!”陆扬一声悲唳,便足踏云间飞雀的功夫赶上前去,意欲探看。而钱金戈一掌击出以后,却又一擎手中青钢剑,一捻手势,正是那一着“虹贯白堤”,直取陆扬而去。陆扬忙架碧玉竹枝一挡,就此同钱金戈缠斗了起来。可就在此时,一直匍匐在地上的柏尘寰亦突然暴起,飞身赶上前来,一举巨琴便向婉儿砸去。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父母终究能够远离江湖、白头偕老以终余生,自己同陆扬也能重归于好,双宿双飞,然而就此一瞬,原本那么美满的祈愿、那么幸福的未来,却全被钱金戈这一掌给活活击了碎!婉儿霎时呆住了,甚至没有察觉到一只庞然巨物正向自己头上砸来。
“婉儿姐姐!”红鱼疾呼道,随即一着“推扉望月”,将婉儿奋力推了开来,又自怀中摸出一朵精铁牡丹来,一着“袖开造化”便疾向柏尘寰的左眼射去,料想此时重心已不稳,只好盼着柏尘寰能顾忌这一朵精铁牡丹而骤然收力,可谁知柏尘寰似是疯魔了一般,丝毫不顾那精铁牡丹挟着无限迅猛之势向自己左眼飞来,手下巨琴的劲道不减反增,便“砰”的一声,狠狠砸到了红鱼单薄的背脊上。红鱼一声闷哼,被砸到了地上,眼前一片昏黑,只觉脊梁骨都快被砸断了,却依旧忍着痛,袖中不住地发着一只又一只的奇门暗器;在地上不住翻滚着,勉强躲过了柏尘寰一次又一次的劈砸。此时婉儿亦回过了神来,一举剑,一着“柳浪莺啼”便向柏尘寰使去。可无奈婉儿武学造诣实在太浅,不出三合,却也被柏尘寰一琴劈到了地上,暂时昏迷了去。柏尘寰嘿嘿一笑,左眼镶嵌着红鱼的精铁牡丹,半只眼珠耷拉在眼眶外,看起来极为狰狞;右眼中却爆发出了强烈的仇恨与变态的狂喜,慢步走向了红鱼,端起她的脸狰狞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哇!老子要把你的脸给划花了,再送到窑子里……做千人骑的烂窑姐儿!”
此语却说到了红鱼的心头病上,红鱼瘫在地上,直被柏尘寰一击打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却直气得打哆嗦,又是害怕,又是剧痛,竟然声音都开始颤抖了起来:“你,你敢!你这个丑八怪……啊!!”
陆扬手上一边忙不迭地送着招数,一边叫道:“红鱼,你怎么……”转头一看,却不禁惊怒道:“红鱼!红鱼!柏尘寰,你好辣的手!红鱼!柏尘寰,纳命来!”
缘那河洛的万花通灵,那东都洛阳的花魁首艳,那天上为王母看妆奁的牡丹仙子,在祝红鱼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之上,却被柏尘寰划了长长的一道疤痕!
惊怒,悲戚,愤懑,茫然……红鱼但觉眼前一黑,一沉,便直直昏倒在了地上。
柏尘寰见这位不染凡尘的妖艳女子却霎时被自己毁了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从中得到了难言的乐趣所在,一转手中巨琴,便又欲向红鱼脸上猛砸下去。就此千钧一发之际,陆扬左手蓦地抓了地上一块石头,便盲向柏尘寰发去,右手碧玉竹枝一转守势,承了钱金戈霹雳闪击,喉头一甜,却也被他击退了三步之远。柏尘寰没料到背后陆扬的天开妙想,却也在沉浸于损毁美的罪恶快感当中,一下不防,被陆扬点到了背上的一处气穴,登时便“哇”地吐出了一口绛紫色的血,倒在地上,虽清醒着,一时半会儿却难动弹。
钱金戈哈哈笑道:“是龙城义贾的‘左右逢源’!你这小子,还颇得这死人的器重哇!”
陆扬怒道:“钱金戈,杀我便是了,奈何要伤你衷情不渝的发妻同你无辜的女儿!”说罢,一个腾跃,又拨开了钱金戈的来剑,仓皇赶至陆银桂跟前,却只见她被一掌击得经脉俱断,依旧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只有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了。
钱金戈哈哈笑道:“她是我的发妻?我的发妻,明的暗的来告诉你——当年的真相;我的发妻,宁可烂在南屏山也不愿出山助我;我的发妻,如今还成了你的帮手!”说着,一招“剑断残桥”,便自半空中向陆扬劈将下来,陆扬咬着牙,一横碧玉竹枝,一拨,一挑,惊险而写意地避了钱金戈的剑芒,怒声骂道:“贼匹夫!不识好歹!”
陆银桂恍惚一阵,却知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受这十足一掌,恐怕已经实在是命悬一线了弥留之际,却向陆扬笑道:“扬儿,扬儿,你还怪师娘么……”
陆扬几乎涌出泪来,颤声道:“不怪,当然不怪!”一隔手,一招至简至朴的“平湖秋月”,却带了十分的诗酒意,将钱金戈“梅坞茶采”的万点剑芒给削了去。
“二十年哇,二十年!”陆银桂缓缓道,“二十年来,谁又知道,我虽从未参与过……那件事,却日日活在愧疚当中,无法自拔!或许我的下场只有这般,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呐。”
“师娘,此非你之罪过,莫要愧疚,给我……好全了哇!”陆扬说着,却一咬牙,一用劲,一招“风荷举”,以攻代守,拨开了钱金戈使来的一招“群乌号月”。钱金戈见自己这一着使了偏,却又当不住陆扬夹带着几分悲哀情绪的杀招“风荷举”,情急之下,抓起旁边不能动弹的柏尘寰,便将他如人肉盾牌一般挡住了陆扬的滔滔剑势。柏尘寰任人摆布了一辈子,到死也只是如狗般哀嚎了一声,便登时殒命当场。
就此千钧一发之际,陆扬却又回头望了望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的陆银桂,悲恸道:“师娘,师娘……”陆银桂皱着眉头,又咔出了一口血来,笑了笑,只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向陆扬逼音成线道:“照顾好婉儿……胸口……”
陆扬一愣,风起云涌之间匆忙思虑片刻,望向了钱金戈的胸口。只见在衣衫的鼓动之下,他那胸膛有如一团干瘪的棉絮,一只如鼓囊着肚子的黑色青蛙却若隐若现着,一搏,一搏,如一块通红的铁坨泡在酒中。陆扬亦逼音成线道:“师娘,弟子知道了!”音线却渺渺,便如传入了一座广无边际的空谷当中去了一般。陆扬扭头一看,只见陆银桂微微闭了眼,斜靠在那矮墙之上,似是极为平稳地睡去了,不禁心中一片恻然。
钱金戈嘿嘿一笑,淡淡道:“死了哇。”便一招“寒山一剑”,复又挟带着十分的劲力,直向陆扬戮去。陆扬勉强平复了自己心头悲哀而仇恨的丝丝情绪,见钱金戈此时胸前城门大开,拈着剑,口中却默默念了起来:“正当时,莫负诗酒趁年华……”
只见陆扬右手其并二指,气海中的诗酒意便蒸腾而起,自手少阳心经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穴道激涌而上,连带着那手中碧玉竹枝也连带着飞升起来,剑尖直向钱金戈的左胸心室处。“又是——又是弹铗剑歌!”钱金戈哑声叫道,一回手中的雄剑青钢,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浑身各处穴位竟然诡异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滞住了!
那竟然是……情绪的力量!
无论是钱金戈还是松武、柏尘寰一流,在使那“诗酒飘零”的秘法之时,心中必然是极为悲怆、极为伤感的。每个人在每时每刻都有着各自的悲喜,而在武学一途之上,此类悲喜的力量则被运用开发得甚少,而创造了“诗酒飘零”这一秘法的武林高手则从情绪的宣泄当中窥见了其超乎常理的力量。正因为如此,不管是拳脚上还是兵刃上,如果沾上了自己情绪的力量,那么得到的效果便如锦上添花、猛虎添翼,实在是不可与普通心法的效力能够同日而语的。当然,就像琴与箫的声线是截然不同的,每一种情绪的能量感应也是不同的,是故这“诗酒飘零”呐,非遭遇过极大的伤痛、苦闷、挫败不可修习。而“诗酒飘零”再厉害,却也只是悲己罢了,情绪是共通的,武学也是。陆扬在步入“无我”的境界以后,却有意无意间自“悲己”度到了“悲人”的境地。于此,诗酒飘零与诗酒趁年华,却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皆是情绪在发挥功用罢了,想来非心性乐观逍遥之人,不能参透此理罢。
白忘川的弹铗剑歌是以气劲封住敌手全身大小穴位的,而陆扬既然经历了一派大苦痛,已然到了“悲人”的境地,那么情绪与气劲,又有什么区别呢。
且说钱金戈全身不得动弹,唯有一双骨手无肉,方能不受穴位封制的影响,情急之下,亦一摆手指,擎着那雄剑青钢,不管陆扬的碧玉竹竿直直向自己的命门所在刺来,剑芒虚点,剑柄下挫,忽地却收了剑势,拈着剑如同拈着一根绣花针一般,空“绣”了两个剑花儿。
“婉兮清扬!婉儿,婉儿受伤了……”
“她伤得重不重,到底怎样了……”
“说到底哇,还是我对不住她……”
关心则乱。
陆扬一剑刺入了钱金戈的胸腔内。
只是一霎那的功夫,钱金戈却接连使出了那“婉兮清扬”的十余招,剑风包裹住了陆扬的躯体,直将他的全身各处要穴划得稀烂,好在钱金戈气海受制,“诗酒飘零”使不出,不然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可就算如此,陆扬也被劈砍成了一个血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哈哈哈哈!”钱金戈吐出了一口黑*的血液,看着地上已是浸在血中、奄奄一息的陆扬,狂笑道,“陆扬!你输了!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
“嘿嘿,你知道为什么我这要穴几乎是被你刺穿了,我却依旧还能勉强站在这吗?你知道你到底——输在了哪里吗?”钱金戈癫狂了一般,止不住地笑着,却也不管陆扬只是默不作声着,瞪圆了铜铃一般的双眼,怒笑道:“是因为,是因为——我的江湖,打败了你的江湖!我总归是赢家,既然你不情愿呐,这“诗酒飘零”呐,总归是要传给我钱家后人的!我还有我的宝贝女儿好利用呢,我不着急,大不了就强她,嘻嘻,强她同随便哪个男子生一个大胖小子,为我钱家再续香火!我钱金戈再不济,也是赢家!哈哈!赢家!”
“你的江湖有情,所以在我使出那招狗屁‘婉兮清扬’的时候,你会由此而分神,挂念我那宝贝乖女儿,是以破了如此厉害的境界!而我的江湖,我的江湖,嘿嘿,从无情字可言!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了,我就让你死得更明白一些罢!我早就知道,陆银桂必然要将我的命门告诉你,但是……又有谁能猜到,我的命门确乎是在心脏处,只是……那么大的心脏呢,总归要藏偏那二寸罢!嘻嘻,就是因为我当时连同自己如胶似漆的妻子都给骗了,我今日才得以保住一条大好的性命呐!陆扬,你记好了——江湖,便该是如此的!”
“大谬。哈哈,大谬!钱金戈,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么。”陆扬挣扎一阵,复又吐出了一口鲜血来,抬了头,死死盯住了钱金戈,对他缓缓说道。
“算起来呐,我也闯荡了有五十余年的江湖了。”钱金戈一抹唇上黑*的血渍,哑声笑道,“这江湖呐……便是一曲浸在血池中的诗酒飘零。血池当中,有你父亲服用了那剂刹那浮生散后喷出的黑血,有我日日剥开胸膛灌进美酒时流出的*血,有梅点墨和松武淌在地上风干日化后凝结的紫血,更有千千万万无辜百姓殷红的鲜血!这人心所届处——便是江湖。”
“非也,非也!”陆扬咳了两声,随即体虚气浮地哈哈大笑道,“此言太落俗套了!”
“我来告诉你,江湖是什么。”陆扬顿了顿,勉强将已经涌到了胸口的一口鲜血给压了下去,复又朗声道:“江湖哇……那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攀上了风云际会,成就了江湖盛名,却只能眼睁睁瞧见,皇图霸业也好,家国大梦也罢,诗酒一类的物事,俱如一江春水一般付之东流而去,南柯梦醒,却只能见得庭前一弯新月寒如水罢。”
“只是——”陆扬终是支持不住,咯出了一口黑血,随即哈哈笑道:“只是直到故事的最后,手中的*粱粥也好,桂花圆子羹也罢,皆是沉甸甸的,是温热的,有触感的——我也曾说过,我本是这江湖上的一叶小舟,只想自南屏从此逝,诗酒寄余生,奈何江湖浪涌,终归是身不由己呀。待我拨开暗流险礁、惊涛骇浪回到岸边的时候,却也……湿了个狼狈。”
“但是,当我低头再鉴这浩浩江湖的水的时候,我却仍能窥见——那个少年侠客最初的模样,狂傲不羁也好,优柔寡断也罢,不管我手中的是雄剑青钢还是碧玉竹枝,不管我是南屏弃徒还是未羊将*,我依旧是……那个青衣白裳的诗酒剑!一身青白,一壶潇洒,一剑自在,一生不羁,为报赤诚照肝胆,莫负诗酒趁年华!倘若书剑恩仇终如梦,阖不自此*粱大梦中历世间疾苦、品人间真味?倘若诗酒年华总飘零,阖不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岁月,对酒当歌,慨当以慷,也不负了这平生的少年意气!”
“我试着问过那个木头一般的少年,他曾后悔过吗。”
“他笑着说,就算捅出了天大的娄子,他也……不会后悔。”
“因为这才是他,才是我,才是真正的诗酒剑……陆扬。”
“哈哈哈!”钱金戈狂笑道,“好一个诗酒剑陆扬!好一个江湖呐!陆扬侄儿哇陆扬侄儿,可如今——死到临头了,你小兔崽子竟然还于我面前口出狂言!好嘛!那么我们就看看,你这多情多义的江湖,究竟是如何被我这江湖——给一剑穿心的!”也不多言,一挺剑,便向瘫倒在地上的陆扬直直刺去。
“不要!”
噗。
潇湘的*粱大梦中,仿佛便有这么一声。
似是有血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温温的,热热的,还带着些腥味。
陆扬眼前一阵模糊,随即不可思议地向身前看去,只见婉儿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一个腾跃,踏着“云间飞雀”的功夫,站到了自己面前;而自己*牵梦萦的人儿呐,正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口中不住地吞吐着大口的血,似是怀着三分痛苦、七分解脱,看着自己胸前濡染了一大片的血迹。而钱金戈手中的那柄青钢剑,竟然*使神差地刺进了——婉儿的胸口!
“婉儿!婉儿!”陆扬霎时似是癫狂了起来,强运内劲,一个飞身接过了缓缓倒下的婉儿,也不管身后的钱金戈,跪在地上,发疯一般地呼喊着:“婉儿!婉儿!你,你……”
钱金戈蓦地松开了手中的剑,向后趔趄了两步,茫然地看着满是猩红鲜血的一对骨手,“噗”的一下,便颓然瘫坐在了地上,口中却念念有词着。
婉儿一对憔悴的早杏眼中隐隐有泪光氤氲,轻声咳了一阵,柳眉一蹙,口中又溢出了几缕血来,勉强伸手去够陆扬的脸颊。陆扬忙紧紧攥住了婉儿的手,带着哭腔泣道:“婉儿,婉儿,你这是……你这又是何苦呢……”
婉儿苍白的脸颊上勉强漾起了一丝笑容,抚摸着陆扬满是血污的脸庞,轻声笑道:“扬弟,我的扬弟……好长的时间呢,你终于肯认我了。我们终于又能……如初了。”
“我一直都认你哇,我心里……一直都是割舍不下你的,婉儿!婉儿!我带你去找大夫去,去找天下最好的名医去!我什么都不想再去想了,就算跑遍整个天下,我也要救你回来!”陆扬眼中不住地淌下了泪珠串子,横抱着婉儿,一起身,却又跌倒了去。陆扬咬紧了牙关,挣扎着,复又爬了起来,看了看婉儿胸前的伤势,却只见钱金戈这一剑用了十足的劲力,又精准,一剑竟然……穿了心。婉儿在陆扬的怀中,却低声道:“扬弟,你别在忙了。不必。”
“这也是我情愿的。香囊……断的那一瞬,我的心也就……死了。”
“再死一次,又何妨呢。”
“有这样的父亲……又这样杀了最疼我的娘亲,如今你也……咳,这世间除了你,我的扬弟,除了你……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或许是一时失血太多了,婉儿说完这句话以后,复又轻轻喘了片刻,唇间又溢出了几丝血来。她颇为痛苦,却也解脱地闭了闭眼,噙着泪,却又颇可爱地咕哝起了自己的梨花涡儿,向陆扬强笑道:“我宁愿就这般……死在我父亲的剑下,也不愿……看着他杀了自己的发妻,我的……娘亲。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杀了我心里最爱的那个男子……”
不知是喉头的淤血还是什么,陆扬顿时被噎住了,挣扎一下,却还是起不了身,一面暗自运气疏通被打得闭塞的四处筋脉,一面却黯然垂泪道:“婉儿,你那样好,我却是这样薄幸之至的人,不愿负了这天下,却负了旃檀;不愿负了这年华,却负了你……”
“傻瓜。你不是薄幸郎,亦非赤子。你就是那个……痴子呀。正因你是这么个痴子,才值得我一生一世来喜欢的。别哭了,眼泪串儿一掉,就不潇洒了,也不像你这诗酒剑陆扬了。”
“可如今……确乎是诗酒飘零了。我也不使剑了,再也不使了。我就这样一直陪着你,好么……”陆扬哽咽道,紧紧攥住了婉儿纤弱无力的素手。“当时你答应过我的呢,在南屏山间、西子湖畔,就这样,读读书,练练剑,一辈子,一辈子……”
“傻瓜,又在说什么呢。”婉儿勉强笑道,“如今荷花儿也败了,篁竹儿也枯了,香囊断了,因缘了了,再说这些漫无边际的,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不管什么诗酒年华,不管怎样的快意江湖,于我而言,最不能辜负的年华,便是和你在一起的岁月呀。唯有你在我旁边,唯有,往来十余年,之后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我也知足了。而你,你,是哇!你常说不负诗酒,不负诗酒,却为何忍得心来……负我?”
婉儿的面色已几近惨白,额前冷汗如豆一般冒了出来,忽而想伸手去抚摸陆扬的脸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只是闭着眼,杏眼中淌出了两行清泪,檀口一张,仍旧是那温婉的柔柔浅笑梨花涡,却又怀着几分释然、几分不舍,又断续道:“看,雪下得多大呀。”
“当年南屏的桃花儿——也落得洋洋洒洒的。”
“大雪落满白头,我们也算……到了白头了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婉儿的头微微侧了侧。
寂静。
便如*粱大梦要醒了一般。
眼前一片模糊,一片黑暗;心头但觉一阵剧痛,似是被虫蚁啮噬一般,转而却痒了起来。
陆扬抱着渐渐冷去的婉儿,身子僵若一块磐石,浑身血液也仿佛凝固了起来。记忆如同一卷蚕丝一般,渐渐凭岁月的风尖招展了去。又想起和她那二十年的点点滴滴,那是一碗温热的桂圆莲子羹,是灯火葳蕤映照下的那式“婉兮清扬”,是那总是喜欢穿着藕色纱裙的、温婉如西子湖中一举风荷一般的女孩子,那个明明比自己年纪小,却还逞强要做师姐的幼稚*,那个南屏山上拿剑盈盈划散了一帘桃花雨的姑娘,那个分明同自己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的未婚妻,那个悄悄塞给自己一只桂花香囊的……我最喜欢的婉儿。而她就这般,这般,死在了自己父亲的剑下,死在了我的怀里……
“啊!!!”陆扬不禁仰天悲唳道,“婉儿!!!”
无言。无答案。唯余大雪落满了白头。
钱金戈却一直瘫在旁边,面目呆滞,口中“天地地天”地喏喏有言。
马蹄声如擂鼓。远处传来一声长啸,便有千余赵宋*士围了过来。领头的座下嘶风马,腰胯九龙刀,正是六郎杨延昭将*。杨延昭带着几分恻隐之意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陆扬,随即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诸大宋将士有杀叛贼钱金戈者,赏钱百万,封千户侯!’”
众位将士一声呼喝,便远远围了上来。
钱金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声嘶力竭,却还笑着,狂笑着,面色一变,却又咔出了一口黑*的血块来。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一双骨手,上面沾满了殷红的鲜血,这血——有自己哥哥的,有自己妻子的,还有自己宝贝女儿的……最后,还是要沾上自己的血呐。
“悟了!悟了!”钱金戈嘻嘻笑道,“我悟了!原来这……才是诗酒飘零呐!”
钱金戈嬉笑一阵,苍老而漆红的眸子中蓦然滚出了两行浊泪来,仰天怒啸道:“天!你枉而为天!奈何苦苦折磨我二十载,将我折磨得求死不能、求生不得,人不人、兽不兽、*不*,还不告诉我什么是狗屁诗酒飘零!”
“地!你何能为地!家破了,人亡了,我大吴越国永远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去了!只有这样,你方才肯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诗酒飘零!”
“诗酒飘零哇诗酒飘零,这诗酒飘零——终还是让我诗酒飘零了!”
“哇!!”钱金戈怒吼一声,直震得晋阳城内屋瓦簌簌、马嘶萧萧。他一伸自己的一双骨手,嘿嘿一笑,一横眉,向自己胸腔内猛扎去,又将自己灰漆而诡异鼓动的心脏抓了出来。那心脏便如一只蛤蟆一般,披着黑*且浓稠的血渍,尚还在骨手当中跳动着,跳动着……
钱金戈跪在地上,怒目圆瞪,神情可怖,*血流满了身上的宝光袈裟,又如同活物一般,在地上胡乱地跳跃着。只待骨手中那只灰蛤蟆蓦地停下了鼓动,只是变得更冷、更灰了,钱金戈也一个摇晃,轰然倒坍在了地上。
旧吴越国王爷钱金戈,南屏剑派第十一代掌门钱金戈,终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下。
陆扬只觉梦醒了。*粱一梦,终于醒了。
一个起身,怀抱起婉儿冰凉而娇小的躯体,陆扬缓缓向城外走去。
赵宋将士们却只是默默观望着,六郎杨延昭将*心中一个不忍,暗叹一声,挥了挥手势,一夹坐下嘶风马,便为陆扬让出了一条道路出来。
大战方毕,而每位将士心中所激荡着的万千思绪,却是家中的父母妻儿。
可负诗酒,可负年华,最堪莫负的,便是眼前心上人哇。
陆扬却只是走着,走着。晋阳一战过后,将士们该卸甲归田的事务农桑,该刀枪入库的马放南山,细细梳洗一阵,便各自回家了去,与自己的妻儿共享那阖家之乐、岁月悠长,才是人间真正的大道理。而这一切的一切,却都与他无半毫干系了。
泪水不由得沾湿了面颊,却又将一片通红的花瓣给粘了住。
抬头望向苍穹,晋阳无处不飞花。那是寒冬腊月里的牡丹花瓣。
不知红鱼是何时醒转过来的,只是呆呆地立在遥不可届的远方,足下生了一朵又一朵的牡丹花瓣,向那风雪依稀当中缓步踱去;而此时的红鱼,面上虽挂着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却依旧说不出的美艳,明朗的眉目当中,却又深深地隐着一丝憔悴与一丝悲苦。
“红鱼,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反正不该是这儿,不该是……你的身旁。”
“你……”
“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我呀,总归是一个局外人,仿佛不曾在这世界上留下半点痕迹一般。家中被灭满门也好,只余我侥幸逃了出来;肮脏的琼玉苑也罢,只有我一个人始终同那片腌臜的土地格格不入着。就连在梦里,梦里,我都触摸不到我所爱……所最为看重的两个人呐。我的姐姐也好,我……深爱了两辈子的那个少年也罢。”
“陆扬啊陆扬,婉儿姐姐那么爱你,或许你真是一只榆木脑袋,或许你只是想逃避罢了,但我……我眼看着你们本该白头偕老,本该琴瑟和谐地生活一辈子,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可悲的、卑微的意难平!或许我本不该留在这世上,别看我外表看似光鲜亮丽,我的心里却早已……千疮百孔了!或许直到最后,我还是活成了一个可怜的插足者……”
“或许这世间万物,都讲究先来后到罢。”陆扬缓缓道,“红鱼,你一直都知道,婉儿……无论怎样,我终究是放不下婉儿的。这一世我对婉儿的亏欠,就只能以后半辈子来还了。”
“那,那我……唉。算啦。原来有些人确呐,乎是命中注定要错过的。命中注定,一生,又一世。那我,我,我在这里的意义……又有什么呢。”红鱼喃喃道,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陆扬却只见那鹅毛般飘落的白雪当中,渐渐的,仿佛有一瓣瓣的牡丹花瓣在凭风飘散着,飘散着,自她如瀑般倾侧的长发开始,她穿着的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她明艳绝伦的脸庞,她的身子,她柔荑般的素手,一瓣,一瓣,全化作了飞花,飘散在晋阳城的一片废墟上空。
“红鱼!你,你别走!”陆扬急道,“别……唉,落英飘零去缈缈,青竹白雪空茫茫,难道这人世间,真的就是这一派的*粱大梦么……”
“陆扬,或许这世上唯有你才懂我了。”红鱼目含朱泪,回眸浅笑道,“我祝红鱼……甘愿蒙受垂怜一般的爱么。”
“我,我……”陆扬愣住了,沉吟片刻,脑子里一片混沌,却想不出什么话儿来。
“傻瓜……你这榆木脑袋呐……”红鱼的丹凤眸子中不住地淌着胭脂色的泪滴,面上却笑道,“你觉得,你还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么。来,伸出你的手来,却也算是了却我的一个夙愿了罢。但凭东风舞惊鸿,忍教春暮委泥沙?这两句诗,你该是懂了吧。你也别难过了,姐姐也曾说过,这或许就是河洛花灵的宿命了。陆扬,陆扬,我的傻陆扬呀,我的榆木脑袋,愿此生……勿以相忘。至少,直到故事的最后,你还是向我伸出了手的……”
红鱼伸出了手,陆扬亦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而就在指尖相互接触的那个刹那,红鱼看向了陆扬怀中的婉儿,手上忽地一滞,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蓦地散就了一卷飞花,乘着砭骨的风尖儿,缓缓飘零在了晋阳城内:
“陆扬,陆扬。勿忘我……不……勿念我。”
而在这漫天飞着白雪与朱华的晋阳城内,仍旧飘荡着红鱼的声响,同满城的红绡颜色。
在这一派灿烂的红绡颜色里,一位青衣白裳的男子,抱着身着一袭藕色纱裙的女子,一步,一步,在纷繁的战火当中,在无数兵士的注目之下,缓缓、缓缓地,走向了远方。
红鱼,别了。
婉儿,我们该回去了。
河东东路,洛阳城中。河洛虽是万福之地,也抵不住滔滔战火的啮噬,又被辽*蹂躏了一番,如今所存者唯余断壁残垣而已。往日繁华,十不存一;一带楼宇,仅存瓦砾;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
一个体态修长、身形袅娜的女子正茕茕孑立在一座断墙之外。
她生的定是极美丽的,只是……似是缺了什么似的,便如一朵残损的牡丹、一位被贬下凡的牡丹仙子,便同这座残损的洛阳城一般。
但她蒙着一方面纱。
而在她身后,又有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她的身后。那女子似是受过极重的伤,身上却仍有战场上的血腥气味与凛冽的英气。
“你要往哪儿去。”
“该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
“你该往哪儿去。”
“不知道。”
“你为何要蒙上面纱。”
“我一直蒙着面纱。以往是为了许多男子遮住脸上的美貌,如今是为了一个男子遮住脸上的疤痕。只是……脸上的疤痕容易遮,心中的疤痕却再也难消。”
“我脸上亦有疤痕。只是心中无疤。”
“我宁愿脸上有剑疤纵横,却不愿再为他薄情、痴情却又糊涂的利刃所伤了。”
“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
“难道你作为一个女子活着,便只是为了那个男子,只是为了一段未名未了情缘,只是为了……自己那张脸么。这个人间,不值得你这样的女孩子。”
“……”
“跟我走吧。至少……可以为自己活着。”
“嗯。”
大家都散了,大梦也醒了,陆扬也该走了。
这世间自然是没什么再能困住他了。不是因为钱金戈同朱杨三人轰然陨落,白忘川、朱旃檀挂剑归隐少林,他已是独步武林、难逢敌手;不是因为他能诗酒趁年华、不负平生意。在这世上,唯有他知道那诗酒趁年华的真正意义,亦是……诗酒飘零的意义。
只是因为,他没有去路了。
有人说过,我早就知道了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辈子。
我早就知道了莫负诗酒趁年华的道理,却从未发现过,你便是我最好的华年。
飞白腿上不知何时受了伤,马蹄已不比从前那般明快了。
临安府的官道上,杏花却依旧吹满了头。
哒哒,哒哒,飞白终是载着陆扬回了家。
中原的牡丹自然是极明艳的。与此一比,那江南的点点桂花也颇寡淡了些。中原的女孩子必然是极美的,武功也是极高的。只是那剑穗上缠着的半只银桂香囊,总是散着些许清雅的芳香,便如旧时的一方手帕,一碗桂花圆子羹,一个女孩子的柔柔浅笑梨花涡儿。这香味儿,终归还是晕染到了陆杨的心里,深深的,深深的,烙下了一个吻痕来。一个心口的疤。
南屏山不险峻,西湖的水也不似壶口那般激荡。“但是我果然还是喜欢这南屏山间、西子湖畔啊。”陆扬想到,将那把梅剑青钢密密裹上了布匹,踮着脚,复又挂了到了墙上。
哐当,哐当。床下似是传来了一阵酒壶晃荡的清脆声响。
陆扬俯下身去,却只见有一只脏兮兮的酒壶正斜躺在床下。
没人常来打扫拂拭了,酒壶上自然蒙上了时光的尘垢。
陆扬猱身取了那酒壶,端详一阵,去了朱封招纸,眯眼细细闻了一阵,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好酒。”便如池鳞吞雾、长鲸吸水一般,又使了“饮酒八法”,将那壶酒一饮而尽。
他摩挲着那小小的酒壶,复又笑道:“桂花酒。好酒。”
两滴泪蓦然如流星一般划过脸颊。
纵他已饮过世间万种美酒,可这一壶桂花酒,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饮了。
“婉儿,你怎么知道我就只喜欢南屏的桂花酒呢。”
“婉儿,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喝酒了,行么。你别藏着了。你去哪儿了。”
“婉儿,我就在这儿呢。诗酒年华已不复了,我也老老实实的,不出去瞎晃悠了。”
“而你,又在哪儿呢……”
(全书完)
后记
二十年后。南屏山间。春和景明。
一个鼻涕牛牛的小男孩儿,正跪坐在一个中年书生旁边,捧着诗书大声地读着。
小男孩儿虽然读着书册,眼睛却不时往那墙上悬着的一把青钢剑上瞟来瞟去,总想说些闲话儿,却又终归不敢说出口。
“师父!”那男孩终于鼓起勇气来,叫嚷道。
“嗯?”
“师父!我已经准备好啦!我想去闯荡江湖!”
“你书都背会了吗?”
“会了!”
“背背看。《卫风·木瓜》。”
“不会!师父,让我下次再背嘛!”
“行。你师姐答应了吗?”
“没有,但是不管她啦!”
“没答应,就是不行。”
那小男孩委屈地吸了吸鼻涕,怨道:“哼,臭师父!臭师姐!不去就不去。”
“师父,你整天窝在南屏山里头,也不闷气得很?”男孩仍是不甘心,反问道。
“我这一辈子,就呆在这南屏山间、西子湖畔,练剑罢了。生也在这,死也在这。”
“师父虽不喝酒,却总是像个装酒的闷葫芦一般,总藏着掖着什么我不知道的好玩物事呀。欸,师父,你一直呆在这儿,也不出去看看热闹,你……不会是在等谁吧?”小男孩顽皮地眨了眨眼,悄悄说道。
“我……”书生噎住了。他沉吟半晌,又去抚了抚书中夹着的半个旧香囊。
“我曾是能诵诗,也是能饮酒的。我一直在等啊。”中年书生缓缓道,“但是那时候,我只是背着她偷偷饮了壶酒,只是饮尽了壶中的诗酒年华,她……就不见了。”
“师父!师父!”一个容颜清丽的小女孩儿挽着粉黛蝴蝶百褶裙儿,“咚咚”地就跑了进来,看了一眼那个委屈的小男孩,嘻嘻一笑。
“师父,南屏山的桃花又落了,下雨一样的,可好看啦!我们练剑去呀!”
#写在后面的话
这篇小说是我在读完金老先生的壹拾伍篇大作之后突然起了创作之心,想着画虎类犬一番,就此模仿本人最爱的一篇《笑傲江湖》来写的。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是年少气盛,本想“快意江湖、诗酒慰平生”,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也遇见了这些或者那些的事情,才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就如那无上秘籍“诗酒飘零”一般,年少时的欢喜、大志、快活、落寞,即使心境再豁达开朗,即使身边陪伴着再好的人,最后的结局,绝不会是陆扬所希望的“诗酒趁年华”,只是在“诗酒飘零”中来领悟生活的那份“不快意”,领悟人生的“雪泥鸿爪”“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一如流光掠影。人生所谓的“大苦痛”“大欢喜”,在年华这样绝对不能被辜负却又常常被众人所遗忘的物事面前,泡影而已。
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青春亦是如此,那十几二十几岁的年纪,也只是用来犯错的罢了。只愿无悔。青春这张卷子总归是有着一定的容错率的。如果一味的想去做出满分来,一味的面对一道自己解不了的问题抓耳挠腮,那么,直到考试结束,我们才会发现,只能交白卷了。于我而言,不管所谓及格不及格,做就是了。至少走出考场的那一瞬,于心而安。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纠结于结局是如何的了。只愿无论诗酒如何地飘零,在我们心中,却依旧能够寻觅到彼此最美好的模样:那个一剑撕开寒山千里风云的大河剑朱旃檀,那个三尺碧玉竹枝轮转洗烟尘的诗酒剑陆扬,那个红着脸塞给你一只精巧可爱的桂花香囊的婉儿姑娘,那个奏响弹铗剑歌之前总要唱些莫名其妙的歌谣的白忘川,那个红衣玄裙诳人饮酒的俊公子窈儿姑娘,那个在琼玉苑踏飞花而下的牡丹仙子红鱼姑娘,那个在少林寺互相许下皈依诺言的无情戏子与不情和尚,还有那三个总是要吵架拌嘴、快活无限的酒囊兄弟们……
或许直到故事的最后,我们才能看清楚“江湖”的本来面目呐。人这一生,总会有两三年“一入江湖岁月催”的时候;回头看,却发现自己从未像个人一般爽快地活着。江湖是什么?料亦应如此。正如陆扬所说,那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攀上了风云际会,成就了江湖盛名,却只能眼睁睁瞧见,诗酒一类的物事,便俱如一江春水一般付之东流而去罢了。只是直到故事的最后,手中的*粱粥也好,桂花圆子羹也罢,皆是沉甸甸的,是温热的,有触感的;而在经历江湖浪涌、难免湿襟以后,当我们低头再鉴这浩浩江湖的水之时,我们却仍能窥见——那个少年侠客最初的模样。最美的模样。
话已至此,我想也不必再赘言了,还请众位看官在读完这本《诗酒趁年华》以后,合上书本,带着笔者想要传递给诸位的那份情思,去把握属于自己的诗酒年华吧。
吕洋于大连外国语大学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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